她已很久不曾听到旁人这么称呼她。
“夏枕玉让你这么叫我的?”她问。
站在她身侧的是个身量极高挑的少女, 穿着上清宗弟子的玄黄道袍,五官深邃,明明神情温驯,长相却总有种妖异难驯之感, 看起来十分别扭。
曲砚浓已算得上身量高挑,但这少女简直个高得过分,也许走进若水轩时必须低头, 不然迈不过门。
这少女生得太奇异,令曲砚浓顿了一顿,“妖修?”
妖兽也有化形成人的,但少到可以忽略不计,首先便需要寻得异宝化形草,其次是要妖兽在服下化形草后强烈地想要变成人,最后妖兽还要对人形极了解,否则只会变成个四不像。
即使这些条件全都满足了,人家自有天生的形貌,同样得天独厚,凭什么非要变成人形?
曲砚浓一生千余年,从没见过化形成人的妖兽。
也不知夏枕玉究竟是从哪里寻来的,满身没有妖气,甚至连活气也没有,像个滞留人世的幽影。
身量高挑的少女垂手,极安谧,“曲师姐,一年前,夏长老命我在此等您。”
夏枕玉是知妄宫的太上长老,只是随着千年轮转,上清宗弟子惯于称呼她为祖师。
一年前,差不多是夏枕玉传信到知妄宫,让她到上清宗商议道心劫的时间。
曲砚浓不语。
她已应邀而来,循着数百年前留下的踪迹,赴一场隔世经年的约。
人在石桥畔,她什么也没想起,只有数不尽的茫然。
“夏枕玉怎么不来?”她问。
她已来赴约,应约的人为何不至?
妖修少女仍然静谧如幽影,“夏长老一年前说,倘若您在半年前来了,就请您直接进若水轩一见;倘若您一个月前来了,就请您先转道去牧山待上几个月再来;要是您最近才来,那就烦请稍稍等上几天再见。”
曲砚浓不曾听过夏枕玉的这段指引,但已阴差阳错地去过牧山。
妖修少女说到这里,微微抬头,双手捧起,递到身前,“夏长老还说,如果仙君是这几日来到若水轩,或者干脆是几个月后才来,那就将此物呈给曲师姐。”
曲砚浓目光落在妖修少女的手中。
那是一只签筒。
“这是什么?”她没接。
妖修少女依然保持着托举的姿势,“夏长老说,物归原主。”
物归原主。
曲砚浓蹙眉。
她冥冥记忆中遗失的那样东西、被数百年前的曲砚浓当作应对道心劫的后手,就是这只签筒吗?
她什么也记不得。
曲砚浓不伸手接那签筒,妖修少女便一直伸着手,一双野性妖异的眼眸无遮无拦地望着她,看不出一丝惧怕回避。
很难猜测这份无遮无拦究竟是出于无所畏惧,还是出于无知者无畏。
曲砚浓不记得自己在若水轩见过任何一个可能化形成这个妖修少女的妖兽。
她伸出手,握住那只签筒。
妖修少女顺从地收回手。
什么也没发生。
曲砚浓握着那枚签筒。
不似在阆风苑里打开五月霜的那一刻,她没有得到任何记忆,没想起任何事。
她就这么平淡地、没有一点波澜地握住了签筒。
很烫,像块烧红了的烙铁。
曲砚浓沉默了一会儿。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
妖修少女垂手,“夏长老说,六支签,分别要在六个地方摇出,越靠近正确的地方,签筒就越烫。”
签筒现在就很烫。
曲砚浓盯着妖修少女野性妖异的眼睛看了一会儿。
她伸出手,将签筒倒悬,直直垂向地面。
“当——”
金玉其声。
她如顽石不动。
曲砚浓握着那枚非金非玉的空白签。
回忆如潮水涌上。
她想起来了。
数百年前,她就站在这里,把这只签筒交给了夏枕玉。
“等到你觉得应当还给我的时候,再还给我吧。”她曾站在此处,远眺湖上浅淡薄雾,语气很平淡,好似不是在交代自己最后的退路。
那时若水轩外的幽湖还不是幽湖,水清湖净,碧潭清光,浓雾也还不曾遮天蔽日,只很浅地蒙在玉照天上,像是镜面上最浅的一层水气。
“什么是应当还给你的时候?”夏枕玉在她身侧,一同远眺,语气温和平缓。
她笑了,几分傲慢,姿态悠然,“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根本用不上,也许等我用上的时候,你早就已经去牧山陪祖师当石头雕塑了。”
夏枕玉平和地包容一切傲慢不逊。
“我想你说得不错。”这人好脾气地说,“等到你必须要它的那一天,我大约早已不在了。”
针尖刺到棉花上,再软硬不吃的脾气也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