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上书引起了王莽的兴趣。他的名字在《汉书·王子侯表》中不载,可能是元始五年明堂刚刚落成、王莽主持首次明堂祫祭时大封的诸侯之一 11 ,因此对王莽心存感激。在举国献祥瑞之时,刘京也呈上了一则极为直白的符命。
刘京在上书中说,居摄三年七月,齐郡临淄县昌兴亭的亭长,名字叫辛当,一晚上做了好几个一样的梦,梦中有一人,自称是天公的使者,特意来告诉辛当一句话:
摄皇帝当为真。 12
还说,你若是不相信,“此亭中当有新井 ”。第二天,辛当一早起来就下楼 13 去看,果然发现亭楼下有一个百尺深的井。
临淄县的亭长梦见符命,为什么不通过上级齐郡的长官,反而通过隔壁的广饶侯传递到王莽呢?这说明此事极有可能是刘京所策划的,在此之前,已经有多名刘氏宗室向王莽献出祥瑞,其动机毋庸多言。
但刘京所献的符命是梦话,空口无凭,唯一的证据——那口显然是提前挖好的井——又无法移动,所以这个符命是比较拙劣的,之所以被王莽看重是明确说出了“为真 ”这两个字。幸好,还有车骑将军的属员扈云,奏说巴郡宕渠 14 县出了一个石牛;太保王舜的属官臧鸿,奏说扶风的雍县出了一块有图案的黑石 15 。这两件事就证据确凿,王莽决定要亲自迎接这些符命。
居摄三年冬至那天,是十一月初九壬子 16 ,巴郡宕渠发现的石牛被送到未央宫前殿;过了六天,是戊午日,雍县黑石上的图案也被抄送到未央宫前殿。王莽与堂兄弟、太保王舜亲自去验看,忽然天上刮起大风,尘土飞扬,什么也看不清。待到风停,王莽和王舜赫然发现有一块铜制的符和一张帛书落在石牛之前,上面写着几行字:
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17
这些刮风降符之事,证人只有王莽、王舜,以及升职为骑都尉的王莽心腹崔发。就唯物的常识来说,这铜符、帛书都是作伪。但汉人本来就普遍笃信鬼神,也相信天降符命,所以此事在当时几乎无人提出疑问。
又六天后的甲子日,王莽向王政君正式报告。已经快八十岁的她,看惯了王莽每隔几年就搞出一些类似的符命、祥瑞。这次看到这道符命,心里会怎么想呢?
她可能会想:这个符命只说“承天命”,却没说天命到底是什么,怎么承。
王莽的解释是,符命的意义是让他当彻底的“假皇帝”。从前,周公“居摄称王”,《春秋》鲁隐公 18 摄政称君,这两件事情都为儒经所赞许。也就是说,周公、鲁隐公都是摄政,但儒经并没有称之为“摄王”或“摄公”“摄君”之类,《春秋》是把鲁隐公作为正儿八经的君主记录的。所以,王莽建议去掉“摄皇帝”里的“摄”字,任何情形下都称为“假皇帝”。
前面已经说过,“摄皇帝”意味着代理职权、主持工作,而“假皇帝”是代理职位,“假皇帝”高于“摄皇帝”。王莽这次又向前进了一步。
但这一步迈得实在太小了。又是新井,又是石牛,又是铜符帛书,王莽费了很大力气,却仅仅去掉了“摄”字,仍然没能突破“假”的范围。这其实说明,王莽仍然没能找到扬弃“周公”模式的好办法,因为有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横亘在他的面前:
要走怎样的合法程序,才能让王姓的假皇帝取代刘姓的皇权,成为真皇帝?
我们不妨帮王莽捋一捋:
在此之前,王朝的合法更替只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汤武革命,也就是“吊民伐罪”,以有道推翻无道。汉家“诛暴秦”而立国,勉强可以纳入其类。但王莽不可能采用这种做法,因为汉家承平日久,即使“德衰”,却谈不上罪,汉帝也不是孟子所说的“一夫纣”。而且汉家有安汉公辅佐,朝廷一直宣称汉家已“安”。“汤武革命”这条路不可能。
一种是尧舜的禅让。比起真刀真枪的“汤武革命”,“禅”显得复杂而邈远。其实,先秦儒家并不特别推崇禅让,儒家虽然赞美尧舜,但儒家以西周礼乐为基础,所以更支持宗法继承,对禅让没兴趣,特别是荀子还反对禅让。法家就更厌恶禅让了,韩非干脆说不存在禅让,舜禹都是篡逆。《竹书纪年》里还说尧是舜逼迫退位的。最推崇禅让的是墨家,而墨家又是先秦儒家的大敌。
禅让这种观念的复兴,主要是在战国。诸侯国为了富国强兵,就要打破旧贵族的世卿世袭,主张“选贤与能”,而君主的禅让是选举贤能的最高级形式,这才有秦孝公曾想禅让给商鞅、燕王哙禅让给国相这样的事。其实,从战国后期到汉朝,选举贤能是很多君主帝王认可的理想。刘歆的父亲刘向在《说苑》里讲了个故事,始皇帝说:“吾将官天下,谁可使代我后者?” 在司马迁笔下,汉文帝立太子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
今纵不能博求天下贤圣有德之人而禅天下焉,而曰豫建太子,是重吾不德也。 19
汉文帝当然不会真的要选贤而禅让,这只是他立太子时的谦辞。但他毕竟出生在楚汉战争期间的“后战国”时代,离战国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