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轻“啧”了一声,随后道:“东都地界上,竟能修建出如此雅致的水榭楼台, 也不知这位店主究竟烧了多少银两在楼下那院山水造景之中。”
“这也没什么难, 如今这世道,只要有银子, 什么事做不成?”另一人应声笑笑, “难得是那分脱俗的清逸, 若不是请来的工匠格调高, 就是这抱月楼主人的韵致不俗。”
“堂倌, ”又有人开口, “我要点一首曲子, 清清心里的火。”
那原本侍立在一旁的堂倌立即便弯身呈上来一盘雕花木签,上边用小楷写着曲名, 这人用手指在上方轻轻一点:“就这个吧,潇湘水云。”
随后他挽袖伸手将那只竹签丢进了签筒里去。
琴声刚响起来,便有人称赞叫好, 而后选曲这人忽地抬头看向自己对面那人:“东都地界上,也就在这抱月楼里能听见这样好的琴音。”
那人也不反驳,只静静听着。
虞市令不自觉地走到帘前,呢喃着念道:“‘清音指下来,幽韵指间生。’”
“他弹这首极妙,”他不知又和谁人说道,“听见没,这一处,宛若云雾缭绕,江水奔腾……”
“沈公子不如出来一见。”他是真好奇,这琴师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说着他伸手便要去碰那毡帘,只是刚一动作,便立即被两个堂倌上前制止了。
“琴音如其人,”那虞市令仍然不厌其烦地笑道,“沈公子,我信你是个美人。”
里边依旧只有琴声。
曲行到中段,外间里隐隐约约又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只是一场岁考,你又何苦黜落他?”
“我只是照规矩办事。”
虞市令叹了口气:“规矩……程兄你要知道,他周素徽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他的宝贝孙子,就算再是庸才,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何苦惹他。”
顿了顿,他又道:“那句话你听过没有,‘规矩应该严,但用意可以宽嘛’,你这样,他周素徽表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必然已经记恨上你了。”
那被他称作程兄的人闻言冷哼了一声:“我管他怎么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啊……”
沈琅听见他们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但这套茶室搭造的技法极为特殊,因此他人虽在隔间小室内,却仍能听清外边那些人说话的声音。
“那位眼见着病了也有两三年了,全凭丹药人参吊着命,听闻前两月才不过上了三次朝……朝政如今全让苏蒲两党把持着,”虞市令冷笑,“依我看,他们不如轮着每人坐一天龙椅好了。许多事,那位说了倒不算,他们说的,却像是皇谕一般。”
“这也罢了,如今这几回殿试前三,不是苏党的人,就是蒲党的人,好好的科考,也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的。”
“这样下去,国将危矣,”有人叹气道,“听闻江南那一片,近来总有刁民闹事,一群闲散生员、地痞无赖,四处挑事,甚至啸聚民众围攻官府,就连那些胥吏也跟着煽风点火,从中牟利。”
“如今南北都乱,也只有咱们这儿邻近上京,又有豫王坐镇,才没大乱起来。”
“我说句难听的,再这样下去,也快了……”
帘内琴声一停,他们便全都默契地不开口了。
等到帘外的这些人纷纷散去,沈琅才取下了头上戴的眼纱遮罩,他先是用温水净手,随后才从冰鉴上拈起一颗镇得刚好的樱桃吃。
毡帘的衔接处忽然被人掀动,他以为是金凤儿,便随口道:“今日好热,你和妈说,晚上我想吃槐叶冷淘。”
他话音刚落,才发现进来的人穿的是宽袖广身的深蓝色袍服,开口便叫他:“楫舟。”
“……殿下。”沈琅不能起身,因此只微微低头,朝他行了个颔首礼。
“私下里,和我不必这样拘谨,若蒙不弃,”这人轻轻一笑,“楫舟私底下唤我玉堂便是。”
沈琅道:“殿下何苦折煞我?”
豫王又笑了笑,然后才道:“还没到六月天气,你就苦夏。眼见这几日天渐热了,你也该调一调神了,‘夜卧早起,无厌于日’的道理你该知道的。”
“嗯。”
他很习惯地在沈琅身侧落座,金凤儿不在,沈琅便只能亲自给他斟茶。
“程穆清那件事,你怎么看?”
外边茶室方才坐的都是豫王的门生故吏,这些人或因官身,或出于其他的考量,不好多去豫王府上集会,因此便只在这抱月楼里每七日一会。
“程祭酒刚直不阿,若不是得罪了那些‘中正之士’,也不会被下放到这里来,”沈琅道,“也好在殿下暗中接了他一把,否则只怕他还要被放得更远。”
“他就是这样的脾气,改不了,若用得好,就是一把利剑,若不好了,殿下不会不知道‘过刚易折’的道理。”
豫王笑笑:“楫舟,你怎么也变得这般虚言无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