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她在心里叹气,然后想说自己其实不该问,但是
“所以我才想见见你。”
戴然说。她猛地移过视线,像是为了见证凶嫌的相貌一样看着戴然,一边还担心自己的视线是否过于悚然:“为什么?”
“人到这种时候,总是想回忆。在回忆里走来走去,终归会觉得有些地方是个分岔,于是想在分岔那里找找,或者至少回去看看,看看是什么促使自己那样选择。”
病床上那个人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回忆,她想,更像是指控。当然了戴然有资格指控她,就算戴然不指控自己也会指控自己,只是不去自首。
“那你找到了吗?”
空气变得很凉,周围没有别的声音,似乎同病房的其他病人也在无声无息地熟睡。时间已经静静地停止流淌。
戴然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别人知道。别人可以有很多答案,但是我没有。我不知道。他们觉得自己做的都是对的,是值得的,是应该的。谁知道是不是只是因为现在回头去看所以值得呢?我不是那样的人。不过,这也许也是一种获得。至少我知道什么是‘我不想要’,什么东西是‘我不知道’,什么对我来说是‘不值得’。”
戴然没有看她,看着被子,或许还看着被子底下的双腿。她想知道那双腿是什么样子。是否还修长,是否还强健,是否还白皙,是否还有美好的弧度。
“是啊,值得。我们都选了我们觉得值得的事情。”她说,眼神落在戴然输着液的手上。
戴然选择了走过一个又一个的路口,反复确认着“否”;而她离开她们的渡口之后,回头,再找,找到了“是”。从此哪怕戴然与她经过的是同一条河流,都不曾逆流而上,她们也再也遇不到彼此。
选择“是”和选择“否”一样吗?能不能说这都只是选择而已?是一个选择与另一个选择,即便长得不一样,也依然都是选择。选择一个不比选择另一个来的高尚或卑贱,只是选择而已。
我们只选择自己认为值得的那条路。你在路口看见的也许是凌乱的足迹甚至血迹,闻到了血腥味,因而判断出“否”,而我却看见了蜂蜜闻见了蜜糖,我得到了“是”——也不能说就是蜜糖也许只是麦子的清香——在这世界上值得我们去追求的到底是什么,什么是“值得”,是这个概念在区分我们,远比肤色种族语言区分得彻底、彻底得不可弥合。戴然想必认为这也不值得那也不值得,一定要最好的,但自己不是;她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值得,这个也值得,那个也值得,大千世界,什么都可以确认。
因为什么都可以确认所以本质上是一种否认,得过且过的无赖是吗?而什么都要检视然后否认的人实际上一直在郑重地对待确认的权力和对象。她明白,她承认是这样,她不为自己辩解这一点、否认戴然的这一点,她只是选择了别的,选择了自己的值得。
顺流而下到某一个位置,某一个时刻,照戴然可能会有的说法,有一些人是心性、心力有限的,他们不会再搏斗,甚至不会再划桨。并非因为放弃,她想,那不是放弃,那是因为他们知道河流还很长,旅程还很长,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才能抵达终点,他们要保留力气。这些力气是与生俱来的珍贵的东西,有配额的东西,有人用来勇敢搏斗波涛汹涌,有人用来睁着眼面对细水长流。
也许你去追了,而我没有。我想用我仅有的这些去面对我必然的漫长。虽然想想,眨眼十余年,也许下一个眨眼就是几十年,再眨一下,我们就会在那边重逢。
我害怕烟花散去之后的“夜色无垠”,也许这得怪你,你给我描述得清晰详细了,栩栩如生,使我更加害怕。我不能面对那么美丽那么好的东西,我不想我的余生都用来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