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裴清璋听见极轻微的嘶嘶声,“上来了!”女子招呼服务生把菜肴放在中间,又主动站起来——一片桌椅移动的声响,“喝这个!我昨日专门问了,有从北平送来的二锅头!这才为二位备下!吃这个配二锅头,最合适不过了!”
酒杯相碰,清脆无杂音,是高档瓷器。她还听见日本人和邓某的被酒精辣到的长长的一声“啊————”,啊,二锅头。
女子问可觉得好喝,邓某说好,又翻译晴气的话,说辣,但是过瘾。又吃又喝说了一圈,裴清璋记得有些累了,觉得满纸都是废话之后,邓某忽然道:“其实我们一直都想要得到高女士您的翼助和赞赏。”
她醒了,把这话记得飞快。
“哎哟,谬赞了。这怎么谈得上,我人微德薄的,但能协助,也就不错了。”
“高女士不宜自谦,不宜自谦啊!您手里……”
姓邓的一路数,裴清璋一路记,这才知道高佩瑜手上竟然还有这么多产业,合着她知道的明面儿上的不及实际的十分之一。数完产业,姓邓的又开始细数高佩瑜与谁谁有交情,与谁谁有往来,与谁谁是世交,“一言以蔽之,以高女士您的资历,您的能力,说手眼通天,也不为过!晴气先生也好,邓某也罢,都希望以您为始,向更多人宣传我们大东亚共荣的事业,让更多人加入进来!”
晴气补充了两句,姓邓的翻译了,大意也无非如此。听完,高佩瑜道:“那么多人,您说出来,我都不好意思。但说起来,我与他们有亲,人家理我不理,还是两说。就比如……”
高佩瑜愣是把刚才的人又数了一圈,每一句都用“不怕您笑话”之类的开口,不动声色地把自己与他们的交情贬损一圈。裴清璋只能听不能看,越发想要知道现在邓某的脸色好看不好看,毕竟要翻译打自己的脸的话。
“唉,虽然这么说,”高佩瑜道,裴清璋记这句话都记了不下10遍,“既然只是出份力,多大的事呢!就像这样吃顿饭,我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到时候我准备把人请来,咱们就还是这个地方,可好?”
日语说完,短暂的沉默中,裴清璋自然完全听不到在座的人的表情——可惜细小的肌肉变化不能发出她能听见的声音——只能猜。第一个说话的是晴气,她不懂日语,而他的语气很平静。说完,姓邓的翻译道:“晴气先生说,高女士说得都很有道理,我们也非常愿意合作。但是他想要知道,高女士似乎之前在这些场合表达过……”
一样一样,这些东西她倒是都知道。高佩瑜说的支持抗日的话,他们和她一样清楚,只是两个男人的语气都很平静,她猜他们的坐姿可能还稍稍往后挪了挪。说完,高佩瑜没有立刻回答,反而是翻开了手提包(“咔哒”),掏出一两样东西(“哗啦”),接着听出来是香烟,金属打火机(很清脆的“咔哒”),深深地吸了一口(“呼——”),道:“邓先生,晴气先生,是你们身在这边不看那边,当然不知道我们的难处。有时候场面话要说。不同的场面有不同的话要讲。没有确定之前,各个场面都要去。这当然不光是我一个人,全上海滩,多的不是。”
晴气又说了两句话,姓邓的翻译道:“那我们怎么知道您是否可靠呢?”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二位大可以观后效嘛。”高佩瑜说,丝毫埋怨或讨好也无,叫人摸不透她的想法。接着她又说了一堆似是而非的情报,左不过是何人最近和何人走得近些,何人最近的表态更可靠些,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裴清璋对这些情报不很清楚,只是一昧地记,但是一边记,心里就一边盘算这些情报的可信度。人云亦云的东西,的确是说不好。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于一个人指证另一个人的、没有证据的事情,则是“信则有不信则无”,虽说三人成虎,但三十个人也未必传得出一个真汉奸来。
但这都不重要——她几近无意识地听着记着——重点,她这趟任务最重要的事,就是判断高佩瑜到底会不会投降日本人。如果说会,那她这遮遮掩掩的态度显然不够坦诚,必然背地里也有一番打算。如果说不会,那她今天何必来呢?为什么呢?如果是介于二者之间,还是回到一个问题,何必呢?做这样的事情的人必然有所图,高佩瑜图什么呢?
她努力在里面觥筹交错的对话中听出个所以然来,然而最终还是道行不够高,始终找不到实质性的证据。就在她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晴气显然已经被灌醉了,姓邓的只好招呼来服务生把晴气先送回去。晴气一走,姓邓的顶着酒劲儿继续说,说这说那,万变不离其宗地规劝高佩瑜早日投诚,仿佛自外于大东亚共荣圈是拖一天就亏一天。高佩瑜只是打哈哈,并不正面回应,反而抓着对方话里的细节一路胡说,把话题带往什么别的芜杂之处。她觉得真是听了一堆废话,难道这种工作的目的就是听废话、然后仔细乃至反复地判断哪些是哪些不是吗?
末了,姓邓的也醉了,她听见姓邓的似乎是摇摇晃晃地说了几句“好、好”之后就彻底醉倒,嗵的一声,整个人倒在桌子上。
长久的安静。她正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