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馆主献给了他的主子。
主人好南风,更好乐器。
我自然得宠。但主人喜怒无常,自然也时常受罚,臀背大腿甚至脸上,时常都是伤。
我出席主人举办的宴会,要表演,也要讨好每一个客人。
要有一副好歌喉,但客人通宵达旦要你饮酒,谁敢不饮?
如此这般,再好的身子,再好的嗓子,也渐渐地废了。
我感觉我自己就要废了。干这一行的,十八岁,已是迟暮年纪。我的身子越来越硬,声息越来越沙哑,颜色,卑躬屈膝谄媚讨好的脸,也不会再惹人怜惜。
但世间好梦易醒,琉璃易碎。日日繁华歌舞醉生梦死的主人,先迎来了抄家灭族的大罪。
好笑的是,我作为他的男宠禁脔,竟然被收没到了教坊司。
那一天府里哭声震天。
我无动于衷,无喜亦无悲。教坊司就教坊司,我原本卑如尘泥,生如蝼蚁,在哪里不是一样悲惨的命运?
入教坊司,干的是服侍人的旧活计,侍奉的也常有旧面孔。于夜夜的酒宴繁华中,十八般乐器、轻歌曼舞、卖艺卖身曲意奉承。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即便艰难,也是日复一日虚度流年。
在我二十一岁那年,因为长年节食,脾胃原本就虚弱,又被客人灌酒醉的狠了,躲避不及吐在宴席之上,惹怒了贵客,被拉出去打了三十板子。伤还未愈,又狠狠地病了一场。
病得形销骨立,病得生念全无。
真的很奇怪我为什么还没有死去。不但没有死去,我还在后来那生病养伤的一个月里拼命地活着,哪怕花尽积蓄也拼命地想活下去。
因为我高热烧得迷迷糊糊的那个晚上,同伴给我喂了药自去睡了,我在后半夜烧退竟然清醒过来,然后我从半开的窗户间,看到了照进来的月光。
那一瞬间我落泪了。
身在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我已经十三年不曾见到月亮了。在南风馆里不曾见。在主人府上不曾见。在教坊司里亦是不曾见。
美酒、佳肴、红烛、灯光,肆意调笑,锦被良宵,哪里可见这般清冷冷、如雪如霜的月光呢?
那个瞬间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残破但温馨的小院子,年轻的父母,年幼的我。母亲拿着一根糖葫芦,在前面嫣然巧笑地唤:月亮,快来呀!
泪下磅礴。
然后我故意没有用最好的伤药,我故意在我臀腿的伤处留下了狰狞的疤。然后在我伤愈病愈之后,我就只剩一副沙哑的嗓子和玩弄的十八般好乐器。
别人皆道我失宠失势,皆道我收入微薄人落魄,但是我甘之如饴。
又过了两年,宏宇二十二年,六月底。京兆府的宋大人来教坊司里要人,说是要为谢氏药庄筹备一场水上表演。
但是整个教坊司里享受官俸的、最出色的乐师、最出色的歌者和舞者,都在为皇后的千秋节准备朝堂的歌舞表演。那是早半年就开始的排练,教坊司所有的精英都在那里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宋大人没料到是这种情况,一时之间束手无策,无功而返。
然后宋大人第二次来教坊司,决定退而求其次,全部精英都在准备朝堂的歌舞,总有闲下来的吧,先送过去试试。
然后过去的人,三四天后就回来了七七八八,他们回来说谢姑娘要的歌喉、舞姿、乐器都有些匪夷所思。
再然后,宋大人把目光放到了官伎这边,询问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是被当作乐师送过去的。
第一次见谢姑娘那天,阳光很好,从梧桐树宽大肥沃的树叶中斜射而过,落在谢姑娘美丽清亮的脸上。
谢姑娘着布衣,少装饰,却如一泓秋水,稀世美玉,既清澄又温润,与我见过的任何或高贵或卑微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带着骨子里的低微卑贱跪地行礼:“奴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