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级的两头鲍一个一个已经泡发到了人手掌大小,因为鲍鱼内部已经以刀工切开,泡发好的鲍鱼瑶柱高耸裙边舒展。
上好的火腿、竹荪、猴头菇处理之后片成蝉翼片,以三相交叠之后能看见另一种食材的颜色为佳,沈何夕小心地把这三种食材对折然后造型,最后放入了鲍鱼横切开的缝隙里。
用鸡骨、鸭骨和猪肉熬制好的汤头放在新鲜的套式竹筒里一直用热水保温,这样做为的是把竹子自有的清新味道在不被破坏的情况下渗透到汤里。
沈何夕戴着手套从蒸笼里取出一个颜色不复翠绿的竹筒,打开上面的塞子,竹筒内的汤头原本色泽浓白,在这样放置了一天多之后,倒出的汤水反而清透澄澈,还带了清爽的竹子香气。
一些食客们已经惊呆了,这样的汤还是他们看到的浓汤么?不会是被人掉包了吧?
也有厨艺大师轻轻摇头,如果单纯用这样的汤来烹饪鲍鱼,味道会略有寡淡。
沈何夕当然不会这么做,她要的是一种彻底的融合,无论是汤味还是配材的味道都要被她彻底压下去,最突出的,必须是鲍鱼的鲜美。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她提前把蒸制过的鲍鱼放在了只用油和酱调制的浓汁里油脂会让鲍鱼变得口感更加的细软,充分地吸收了油脂之后鲍鱼会被油锁住水分,无论怎样的调制都不会影响到它的口感。
再用竹筒里倒出的汤水整整煨煮四个小时,文心鲍鱼就出锅了。
汤水的颜色依旧是清透可人的,在这样的清透里,鲍鱼柱体侧面伸展开的火腿薄片像是水下摇曳的水红轻帛,再佐以薄胎小瓮中的一节带叶嫩竹,菜品的清新富丽之感竟然让人难以言表。
这道菜就是文心鲍鱼,也不是文心鲍鱼。
曾经的文心鲍鱼是放在金边汤碗里,汤中的清新之气取的是竹荪而非新竹,为了色泽更加明丽,取了名贵的虫草花放在碗底作为点缀的垫盘。
更重要的是,沈何夕的心远比曾经的她平静的多。
其实人的一辈子多少的不甘心是来自于自己对生活的困惑?
比如爷爷,比如妈妈,再比如哥哥,还有曾经的自己,有时候退一步就能看懂的事情,有人用一生去纠结和哀叹。
如果曾经的自己就愿意去和爷爷沟通,如果曾经的爷爷能够放下心里对“传承”这件事本身的执念,如果妈妈能正视自己的第一段婚姻,如果哥哥愿意把心门向自己最爱的人们放开。
很多悲剧都可能不会发生,很多不甘也可以变成记忆中的甘甜。
那些曾经的痛苦把沈何夕打磨成了如今的样子,如钢如铁,最后成了一把坚不可摧的钥匙,终于解开了一把又一把的锁。
现在唯一被锁在里面的,只有她自己。
如果这几年的种种依稀全是幻梦,自己下一秒睁开眼睛依旧是孑然一身的中年女人……她这样问自己,像是将一把刀刺入自己的胸口。
我还是会走下去,带着我此时的快慰和感悟,带着我被人爱着也爱着别人的心……她这样回答自己,双目微阖,神情坦荡。
如果真是梦境,那就尽管拿走,我有爱的哥哥,爱我的爷爷,有至亲也有好友,他们在我的梦里从大悲走向喜乐,即使都是假的,那也是我生命里最美的记忆。
这些谁也夺不去,时间不行,众神也不行。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那一个清新可爱的白色小瓷瓮,竹叶轻动像是被泪滴轻打。
沈抱石曾经教给她的最后一课,叫做天下珍馐不过一碗。
在很长的时间里,沈何夕都以为那一碗之后是平淡茶饭,也感叹过她的爷爷执着一生,最后还是决定饮食之道该归于家常。
现在想来,她这样去臆测着总结自家老头子的话是何其的可笑。
他们是厨师,世代都是厨师,厨师以追求天下最美的味道为毕生奋斗的目标,又怎么可能局限自己于“珍馐”或是“茶饭”。
天下珍馐不过一碗,那一碗不过就是眼前的一碗,只要面对自己要做的那一道菜就够了,不要去理会天下珍馐如何百味如何,一个厨师只要能把自己手中的食物做到让自己和别人都忘了其他的美味,那又何必在乎是珍馐还是茶饭呢?
这是一个厨师应有的野心吧。
也是她作为沈何夕的这一生,最富有挑战性的事情吧?
心中就这么想着,沈何夕低头尝了一下鲍鱼内的汤汁,轻轻点了点头。
“二十秒之后上菜。”
加上布菜和上菜的时间,正好能让鲍鱼内的鲜美更好地释放出来。
沈何夕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明白应该这么做,只觉得曾经想不明白的一些对于味道的感悟,此时已然的融会贯通了。
味
道
人有五感,双目视景谓之美,双耳听音谓之乐,以鼻嗅味谓之香,以手触万物,纵有软硬之分糙腻之别,以至更难取舍其中好坏。
这些,都不曾以“道”名之。